冬天不是个好节气，许多老人在寒冷中死去，许多高楼又在寒风中生长。东边一边高楼正在茁壮生长，势不可挡。我用仇视的目光看着这些同类，而它们则用新奇的眼光回敬我，好像我才是可笑可怜的怪物。
主人从废墟尽头蹒跚而来，远处传来寂寥的鞭炮声，他叹道终于等到新年了。一年里男主人和女主人都在等待新年，这一年里男主人换了一部手机，原来的手机让他看不清也听不见，最后在女主人的催促下换了一部老年机。拿回来的那天两人在炉子前摆弄半天，突然响起的音乐让他们一惊，随即他们高兴地笑起来，他们要的就是这样的大声音。这种高兴看起来纯真而简单，这一点大人和孩子没什么两样。
男主人说这部手机199元。这一年里这部手机充分显示了它的价值，女主人用它不断给远在四川的儿子打电话。她的儿子要回来一次，起初说是在10月，后来推迟到12月，最后从阳历的12月推迟到农历的12月，也就是到春节放假。
儿子的态度令主人失望，不过他们的女儿住的近，每个月都会回来。当女主人告诉她的女儿，她的弟弟不回来时，女儿愤愤说他回来也不是看你的，他回来是参加他同学婚礼的。
女儿走后，两个主人怅然地坐在门口。他们面对着一片废墟，左邻右舍都是残垣断壁和成片的砖瓦。男主人就到废墟里捡拾砖块，然后在门口垛起一道临时的砖墙，我不知道他们是为了挡住风还是为了挡住自己的视线。阳光好又没有风的日子里两人就坐在门外晒暖。
一只狗围着他们不去，卧在离他们三米远的地方。后来他们就接纳了它，让它进入家门，喂它残羹剩饭。晒暖的时候，狗就卧在他们身边，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站起来的时候还打哈欠伸懒腰。
有一天那只狗很机警地从地上爬起来，它似乎听到了什么，朝着外面汪汪叫了两声。女主人一人在家，她不耐烦地说叫什么，没有人的。狗又叫了两声，惹得心情不好的女主人站了起来，就在她伸腿踢狗的一刹那，那堵墙摇晃了一下，女主人以为眼睛花了，接下来那堵墙朝她压了过来。
她在地上躺了两个小时，那只黑狗在她身旁焦躁不安地叫了两个小时。只到男主人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女主人就以床为伴，她的一条腿被白色的布缠裹着，像卷起的一截毯子。那只狗守在床前。男主人坐在床边懊悔，她就劝他，该是怎么着就是怎么着，不怪你。
腊月二十三的时候女主人一点一点着脚给列祖列宗上香，烟线端端地向上生长。女主人给列祖列宗祷告，神情肃穆。列祖列宗是一张鲜艳的红纸，上面有一行想对工整的毛笔字。经过祷告和祭拜，列祖列宗就会回家过年，和活人一起享受新年的快乐。
女主人很小心，不敢说列祖列宗的坏话，不敢打破碗盘，不敢让刀剪划破肉皮。她说过年的时候神灵就在家里呢。
终于在鞭炮声中等回了儿子，他将两袋东西放在门口，迟疑着要不要进去，等到看见自己的父母，他才确认自己的记忆无误。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家，好像是在汪洋中的一座孤岛。
父亲告诉他，大家都搬走了，咱们过完年也要搬。
儿子在大城市里住惯了，回到家很不适应，像是生活在荒漠上。冷，埋怨没有暖气，快到中午也不起床，躲在被窝里玩手机。
很快就过完年了，儿子迫不及待想离开，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可是他没有离开，在家转悠两天，欲言又止。
第三天，男主人拿出一叠钱，说这是卖家的钱，你拿去吧。
男主人和女主人目送儿子离去，嘱咐他：记得回家的路。看不见人时，狗叫了一声。
女主人问鬼咋会记得咱家的路呢？
男主人喃喃道：那是咱心里有他。
我最后一眼看见我的主人是在春光明媚的三月，他们用复杂浑浊的目光无限留恋地看着我，我则看着那个轰轰乱叫的大怪物，因为它正一步一步逼近我，吓得我浑身乱颤。
当我粉身碎骨时我看见女主人扑倒在地，她想扑向我，但是她的一只手臂被男主人有力的手拉住。只有那只狗没命地朝我叫，好像在喊我。
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三十年前。男主人是个好泥瓦匠，他帮左领右舍盖房，就是没有一栋自己的房子，这个倔强的男人自己刨地基，自己拉转头，自己吊着铅坠垒墙。他没日没夜干了一个月，人瘦削了一圈，脸上流着黑水汗。
他骄傲地对女主人说：咱有家了。
当时的主人肯定想不到会亲眼看着我毁灭，我失去记忆的一刻一直在想着主人的那句话。他管一栋房子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