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薄薄的一层暗。虽然薄，但颇为坚韧。远处有些灯火，零零落落，但因为太过微弱，几乎可以被忽略。冬天的清晨让人心生畏惧，因为一出被窝，便意味着寒冷，颤抖，茫然。
我披上大衣，缩着手脚开始洗漱。镜子中的自己，有一张苍白的脸，就像某种脸谱，虽然存在，却并不具有某种意味。这张脸被冻僵了。虽然经历了一个晚上的温暖甜梦，它还是无动于衷的。
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拉开家门，又是一阵凛冽。邻居们的门都紧闭着。我想，那些或旖旎或愤怒或迷惘或狂喜的梦，大概还在他们枕边缠绕纠结吧？不用当老师的人，真是幸福。
是的，我是一个老师。所以，我必须在每个静谧的清晨，每个成人们依旧酣睡着的清晨，早早出门，去拉开一天学习生活的帷幕。
家里与学校之间，是远途。顶着风骑着电动车，需要半个多小时。尤其这段路途在冬季里，被拉扯得更长。
进入教室时，学生都到了。今天是冬季的第二个月的第十三天，气温已经降得很低，但他们还是穿着薄薄的运动校服。因为，这是学校统一规定的。有时候，制度就是这么往往凌驾于人性之上。看着这些瑟瑟发抖的孩子，我心里并非没有怜悯，但常年的教师生涯还是让我依旧板起了脸孔。
我说，开始早读吧，还磨蹭什么？
于是，下面一张张被冻得机械了的脸瞬间鲜活了起来。好像一张黑白照片，慢慢被上了色。一张一合的嘴溢出了圆或扁的音节，字字句句，越叠越高，开始把原本清冷的空间塞满。
我满意地在教室走道里踱了起来。我数着这些带着不同旋的圆脑袋，好像漫步在自家种满蔬菜的后园。但猛然，一个空缺的位置让我皱起了眉头。
又是她。那个让人头疼的孩子。
从九月份开学至今，她准时进入教室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为此，我用尽了各种方法，罚站，罚做卫生，打电话给家长，在办公室毫不留情地斥责……可一切手段全无效果。
罚站，她就安安静静地在教室后面站到下课，眼神注视着你而空洞无物。做卫生，她创下连续扫了两个月教室的纪录，但两个月内从没把教室扫干净过。打电话给家长，回应我的永远只有看似谦卑实则毫无诚意的嗯嗯声，我甚至都怀疑与我对话的是电话录音。斥责，她更无所谓。从头到尾只是低垂着头，沉默地听你骂完，便潇洒转身离开。
就像一座沉默的城堡。你看到紧锁的大门，并且不知道里面容纳了什么风景。
前任班主任说，不用管她。也管不了。
我曾以为是偏见。
也曾试过，想与她和颜悦色的交流。谈人生，谈理想。但当我的话语刚开了头，便看见她紧藏在刘海下的嘲弄的目光。或许是嘲弄。我不确定。但那目光太过尖锐。于是一刹那，所有语言都消亡了。
与一个早熟而麻木的孩子，谈什么人生与理想呢？
毫不意外的，今晨她又迟到了。这种不正常，似乎成了正常。
报告。
讲台上的光线略微一暗。我心知，她来了。
我尽量用平和的表情面向她。
为什么又迟到了？
她沉默。
老师问你为什么又迟到了，没话说吗？我提高了音量。
持续沉默。
你数数这学期你迟到了几次！你看看你像个毕业班学生的样子吗？当我的声量再度拔高，下面读书的学生们有的已经诧异地抬起头。
要你管，老处女。声音很小，可是已经足以让我听到了。我甚至看到她唇边一丝若有如无的嘲讽的笑意。嘲讽我的无可奈何？
突如其来的怒火熊熊燃起。是被忽略的恼羞成怒，还是长期睡眠不足积淀的负面情绪？我不清楚，我只记得自己狠狠走向她。狠狠甩了一个耳光。
周围安静了。
在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记住了她的眼神。像受伤的小兽般的，混杂着愤怒，羞辱，仇恨，伤痛，和……哀伤？
我怔住。仅仅停顿了一下。下一刻，在逆光里，有个东西朝我砸过来。
是她的书包。
事情闹得很大。
首先是德育处处长找我了解情况。毕竟学生公然在教室里殴打老师，已经是个恶性事件。为了避免不良影响继续扩大，当事学生要先处理。接着是段长找我谈话。先是一通半安抚半询问的谈话，随后是一句意味深长的结尾——有时候，要注意工作方法。再接着，是同事们或同情或假装同情或好奇或假装好奇的探问……
不厌其烦。
事件的高潮还在后面。我被叫到校长办公室。而后被告知，我打她的那一巴掌，被班上学生用手机拍下，以“暴力女教师”为题，上传到了本地颇有名气的学生论坛，引发了沸沸扬扬的社会舆论。很多学生家长都打电话来校表示了不满。作为主人公的我，严重违反了教师守则，更严重影响了学校声誉，此事若不妥善处理，将如何如何……
一番训话强硬里带着威胁。我暗暗冷笑。这样是怎样？我扇她一耳光，却被她用书包狠砸了多下。社会舆论不说学生的反骨叛逆，目无师长，反倒怪起努力纠正学生不良行为的老师。学校领导不怪责学生的胆大妄为，反倒怪起被学生袭击的老师。
果然时代变了。果然有罪的永远是老师。
而更令我心寒的是拍下视频并上传网络的学生。蓄意剪切掉了女学生挥舞着书包的胆大妄为。只保留了，女老师打耳光的凶神恶煞。暴力女老师？呵。
还有其他的学生。在段长对他们进行探访时，全都选择了自动缄默。这样的恶意代表着，一年来对他们付出的心血，全都白费。
我记得是哪个同事说过，老师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因为与学生是天生的对立阶级，所以别指望收获多少感恩和谢意。
走出校长室的时候，我看见了她。
还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看见我，浑身陡然一僵，而后又视若无睹地扭过头去。
我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大跨步地朝前走去。
母亲对于此事忧心忡忡。她不无担忧地询问我关于这件事的影响。为了不让她担心，我三言两语地把事件进行了淡化处理。然而这并未打消她眼中的忧虑。她说，所以女孩子还是早点结婚成家的好。工作有没有无所谓找个好老公最重要。随后，又是絮絮叨叨的相亲对象介绍。
我极为不耐，干脆直接进房间，把门摔上。
这一下，似乎也重重敲击在心上。
母亲的话如同在提醒我，事业和感情，没有一项被我经营得好。感情，我一向木讷，笃信缘分，坚持水到渠成，不刻意强求，于是便孤单至今，成了亲戚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