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母亲在房前留下一块园子的时候，我并不确信她会把花侍弄得和一望无际的稻田那样丰腴，那样有生有色。她太惯于农作，而疏于种花草之类的细活。
母亲开始种植，其实，不能说是种植。她没有播种，也没有采买。有时候她拿着一些绿色或紫色的短枝，有时候则满手污脏地攥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不停地在园子里忙活。我讨厌那些东西，没有葱绿的叶子，也没有娇艳的花朵，哪能称之为园子！这个小小的空地只会堆积贫瘠的黄土和散发恶劣的泥腥气。我用关紧大门和掩鼻而过表示着我无言的抗议。直到有一天，她拿着大把的已枯黄的小树走进院子，我忍不住火了。
妈妈，你不会认为我们的园子是垃圾处理场吧。
她愕然地望了望我，没有答言，仍一言不发地做她的事情。
妈妈，你看隔壁李副局长家的园子多好，要花有花，要叶有叶，要香有香，多美啊。我问过他，只要一个电话，什么都送来了。
那不要钱吗？
妈，要不了几个钱，您想我一个正局长，能这样寒碜吗？再说，让您老老这样和泥巴团子，我心里不好受啊。
你不好受也得受着，就你几个来历不明的臭钱，能养出什么好花来？我这一生，稻子打了多少，到村里去问问，哪一年不是全村最多户？种一点点小花难不到我。你以后少拿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来家，你不觉得烫，我还觉得羞呢！
妈，现在不都这样吗？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不要跟我说道理。我不听。你看这个家，还缺着什么，花园式的别墅，外面气派，里面像皇宫。里里外外，没一处不好。人啊，不能太贪，够吃够用就好。像你小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还不照样长大做学问。
好，好，一切随你吧。
我跟你讲，你不要小瞧这栀子树，所求是最少的，又最能吃苦的，只要一些水，就可以存活。广场上踩的人太多，又没有按时浇水，叶子全黄了，枝条也断了许多，扔了怪可惜的。
我想：半死不活的东西，不是仅靠怕可惜就能摆脱死神的。
然而，母亲毫不含糊地拿出剪刀，似乎要干一阵。我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她像一个最细致的剪裁师，轻轻地将纵横交错的过于细嫩的残枝和黄叶剪去，只留下几根稍粗的以及几片略带青色的叶子，表示着它们独特的身份。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种在四个角上，浇了很多的水。母亲眯缝着眼睛看清澈的水滴消逝不见，神情很是欣慰，仿佛那是一群历经磨难终于吃饱喝足的孩子。然而，她还是不放心，左看看右看看，心情很沉重。直到她把飘浮在枝头所剩无几的栀子叶剪得千疮百孔，她才松了口气。
母亲每天浇水，看护，一脸的平静。好像它们的生命已然在握，阎罗王也休想索去。我看着那些残损孤零命在旦夕的叶片，心想，人人所弃的没有价值的东西都是脆弱，毫无保障的，只有花费金钱，才拥有质的保证和踏踏实实的结局。
几个月后，我突然发现，园子里有了生命的绿意，玫瑰花开出了硕大的花朵，娇艳无比；紫罗兰的花叶微细而缠绵，如梦如幻。而栀子则长出了几片新叶，油绿油绿的，鲜亮光滑，惹人喜欢。母亲更加着意照料，一天要看上好几遍。我知道，母亲在用她特有的热情，接待那些翩然来去的生命，而将取之不尽的勤苦和执着，给予那些在死亡边缘滑行的生命，让它们重获生机。我突然对母亲生了敬意，对生命生了敬意。
第二年的五月，园子显得拥挤起来，各种植物竞显勃勃生机，花香不断。有一天早晨，母亲大声唤我起来捉虫。我出去一看，只见油绿的栀子叶上千疮百孔，有的只剩下几丝叶脉，看上去像一张张残破不堪的蛛网。母亲指着几个已经折断的花苞，对我说，你看，多肥大的花苞，都露白了，眼看就要开了，却被万恶的青虫咬了，真气人。你说这些虫子，是不是会隐形，我找了这十多天，竟然一只也没找着。每天，看着树下大堆的青屎就来气。你快给我找找。
我仔细地看着叶面，并没有发现虫子的踪迹。
母亲说，应该在背面。
果然，一条条肥大的青虫，匍匐在叶背上一动不动，极难分辨。母亲小心地把几十只虫子放入挖好的坑里，用厚厚的土盖上。我说，妈妈，您想让它们变成蚯蚓吗？
是啊，蚯蚓多好，会松土，吃的也是土，只给人带来好处。而青虫，多贪婪，吃别人的，还挑嘴，专拣好的甜的吃。好的越多越好，坏的一概不要。就像一些当官的人，看上去，和别人一模一样，骨子里却只想着捞。实在是可恶。
这一番看似不经意的愤激之言，却说到了我的痛处。加之出自母亲的肺腑，痛苦自是不言而喻，我心里如火般烧着，难受极了。时值今天我才深切地感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见人敬的局长，而是一只万恶的青虫，不但老百姓唾弃，连母亲也觉得厌恶。我应该像母亲一样做一只勤劳无所求的蚯蚓。
现在，那一丛丛绿云似的栀子，高高地挺立在园子里，坚韧地抵抗着青虫的噬咬，迎着阳光和风雨快乐地成长着。所幸我也陆陆续续地还上了一笔笔的贪污款，成了一个清清白白的人。
栀子花开满枝头的时候，我身边的许多人都因贪污受贿进了监狱，有的还自杀身亡。
入夜，我痴痴地望着洁白的栀子花，它无比葱郁地站在我书桌上的花瓶里，那样洁净，那样安祥，似乎要洞穿人世间所有的污秽和暴烈。而微风拂来，一阵阵馥郁的芳香袭击我疲惫不堪的躯体时，我更是激情难抑：美丽的花朵，心灵的花朵，生命的花朵，是你们，是母亲，让我免受牢狱之灾！你们将永远生长在我心灵深处，香透我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