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仍认为，他是我见过最帅气的男人。
对他最初的记忆是我坐在他翘着二郎腿的脚上，那是的他很年轻，有着很多男子都没有的霸气。他对所有的人都很凶，但是唯独对我疼爱有加。我被人欺负了哭鼻子时，他会带着我去找别人算账；我不写作业被老师打回家被他发现了脸上的淤青，他会气冲冲地跑到学校去把老师教训一顿，然后说“她要是不愿意写作业就不要写！”；他会在我爸爸打我时冲上去一拳打在我爸的脸上，然后愤怒地说：“我都没打过她，你凭什么打！”然后扬言要到法院告他；他会在我进步时鼓励我，成绩下降也不会怪我，只是语重心长地教育我，即便有一次我考了倒数，他也没骂我，只是用极度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很久不说话。但就是这眼神让我难过了好久，下一次考了第一来换取他赞许的目光。他对我的疼爱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甚至有一天二姨有些吃醋地对他说“爸，你疼我们三姐妹都没有对燕子一个人疼的多！”虽然只是句玩笑话，但我还是清楚地记得，虽然那时我才五岁。
我称他作“爷爷”，但是事实上我应该叫他外公。但是我总是很固执地坚持着第一次的叫法，就这么叫着他。
我总是想，爷爷年轻时一定很英俊吧！因为他的额上很少有皱纹，俊美的脸上总是透着英气，眼睛里总是闪着光，非常有神。他很高，178cm，对于才几岁的我来说是需要仰视的。那时的他总是西装笔挺地夹着公文包去上班，而且每次出门前总是会先摸摸我的小脸，然后俯下身把脸凑到我面前等我“啪”的一声，在他的脸颊上印一个印记，才笑呵呵地出门。而每次回到家的第一句话就是“燕儿”，然后我就会“噔噔”地跑出来去帮他拿公文包，他会把我抱起来“哈哈”地笑着举过头顶，我则是“嘻嘻”地伸手去扯他的领带。
记得小时候我很调皮，像个男孩子似的。总是会和小朋友们到处疯跑，成天找不着人，他和奶奶就会满世界地找我。找到我先一顿臭骂，然后再一脸无奈地牵起我脏兮兮的小手一起回家。再给我洗澡，换衣服，奶奶则会很认真地给我把脏衣服洗干净，拧干，晾在院子里。到现在都记得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衣服在亮晃晃的阳光下翻飞出风的味道。我是个惹事精，总是到处闯祸，如果是我的错，他会狠狠地修理我一遍，样子好凶，我害怕了就连忙认错，又点头又哈腰的，还一脸的谄媚，他就会忍不住笑，凶相全无，然后就出面帮我收拾烂摊子。以至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疼他的孙女疼的紧，但是他们都不知道他有时候还是会对我很凶的，尤其是在我不听话的时候！但既便如此，我也从来都不怕他。就算刚被他骂个狗血淋头，转身我就可以爬到他的背上去吊着他的脖子，嚷着要他背，他就会极不情愿地说“小丫头，脸皮还真厚！”背着我满屋子转个不停。
后来长大了，我再也没围着他撒娇了，也再也没有缠着他要和他一起睡了（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挨着他睡，把冰冷的小脚放在他的胸前，好热乎）。但是他一直深深地爱着我，对我的付出超过了对他的女儿们。我也一直这么爱着他，不，应该是说是越来越爱他了。
奶奶是在2005年突然间去世的，太突然，所有人都来不及反映，甚至连她是怎么死的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冰冷的身体躺在楼梯口，身旁的水果散落一地。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摔下楼梯，没有人知道她在弥留之际嘴里到底叫着谁的名字，没有人知道她走前到底是痛苦的还是难过的?那一天，我都看不清他的表情，泪水一直在眼眶中打转，却流不下来。模糊的世界中，他的脸出奇的迷茫，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黯淡，没有焦点，甚至我都快想不起来他的眼睛发出神采时的样子了。他就这么一直坐在灵堂外，安静地坐着，嘴角在动，似乎在喃喃自语，可我却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不时隐隐地听见“桂珍”两个字，那是奶奶的名字。那一刻，紧锁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奔腾而下，逆流成河?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以前的那个英气逼人的他。他在人多的地方会觉得很不自在，会有些紧张，哪怕从前他可以当着几千名员工发表讲话；他会一整天一整天地沉默，就这么安静地坐着，望着窗外，哪怕从前他从来都闲不住，就算退休了也要到处去走走逛逛；他变得像一只温顺的小羊，从不对别人发火了，哪怕他曾经像一头狮子，稍不注意就会发怒。总之他变了好多，好多。后来他回到了老家，他说，要带奶奶回去，回到他们出生的地方，落叶，归根。
那一年，我回到老家去看他。
我挽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逛街，走着走着，我发现鞋带松了，便蹲下去系鞋带。站起来时，看见他一个人向前走着。我追上去，跟在他后面，却有种不敢靠近的感觉。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他的背影。他的背有些佝偻，比我记忆中的他瘦了好多。突然间，我好像产生了错觉一样，看见前面并肩走着两个人，一个一头黑发，梳的整整齐齐，那人穿着黑色的西装，夹着一个公文包，黑色的皮鞋，向前走着?另一个瘦瘦的，一头斑白的头发，穿着一件白色的老头衫，白色的衣角随着他走路的步子一漾一漾的，他拿着把大蒲扇，轻轻地扇着风，一条短裤下穿着一双皮鞋，黑色的袜子提的很高。两个人走着走着，身影逐渐模糊，像是电影里的特效聚焦，再逐渐清晰，慢慢地勾勒出轮廓，然后是细节，小到连发梢都看的清。最后，变成了一个人，依然是白色的老头衫，短裤，皮鞋，袜子，拿着把大蒲扇。那一刻，我低下头，眼泪瞬间滚落下来，狠狠地砸在脚尖上?原来，年轻英俊的他，真的，已经老了???
我想，世界上最让人难过的两个字不是“离别”，也不是“悲凉”，或是“冷清”“孤独”这类的词，应该是“岁月”。是岁月蹉跎了一个人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是岁月带来了一切的欢喜悲忧。岁月好似那些像泡沫一样的浪花，在所有人不经意之中就磨去了那些尖锐的棱角，等到发现时，那些尖锐的棱角早已光滑如玉。
他就是这么为我蹉跎了十几年的岁月，我陪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点地老去，但是我却无能为力，那种挫败感，是我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看着他脸上一道道像用刀刻上去的皱纹，一块块的老人斑，看着他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地凸出来，我的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塞不进去，抠不出来。只剩下，那种苍白的无力感，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