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清晨，马路上的灯光疲惫且瘦弱，显示出节日气氛的萧条与肃穆。
但路面却十分干净，像一个过节的样子；偶有的几片落叶，是冬天最后的残余。枝条早枯，但春天远未开始。
我希望其余的叶子也不必僵持，与其在繁花开遍时隐退，不如随了大家飘零，这样至少没有太落寞。个性在命运面前总是弱不禁风的。
被一夜的爆竹和焰火烧毁的睡眠还在继续，高楼里几无灯光，显出节日里难得的慵懒与悠闲。
有几个早起的人，穿戴整齐，围着一个早点摊，不说话，蜷缩着脖子，等待热。
春天远未开始，这感觉很强烈，如果是春天，光线就不至于这么魅。
从他们木然的神情可以看出，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焰火没有发生过，元宵也没有发生过，他们需要赶路。
去忙别的，或者像我。
街上没有留下任何元宵的痕迹，比如燃烧和爆炸，甚至空气里浑浊的火药味也被彻底清除。
那的确是个浑浊的夜晚，低矮的阴霾天气，硝烟弥漫，炸裂的钝响，战争掠过城市上空的感觉。
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惊叹于城市手脚的麻利，不给人留下任何可以回忆的机会。
一辆垃圾车停在路边，满满的一车红。
节日原来是在这里被删除的。
等他们拉走最后的新年，我想，节日就结束了，时间又会开始了。
只是我要早于城市，因为我的时间早已开始。
时间一开始，忙碌和厌弃也将开始，金钱和拐骗也将开始，被盗和奉献也将开始。
清扫垃圾的人说，昨夜数处着火，有一家商城烧死了人，三个，又说是五个。
我想那是大事件。我经过时，看见了他们的桔黄马甲，看不清脸面。
当走进校园，想想他们刚才说的话，那些模糊的桔黄马甲，火灾，别的大街，火光冲天，恍若隔世。
大楼内传来了朗朗的书声，我想，城市的时间，就数这里来得最早了，他们的时间已经开始了，我刚到。
楼面湿滑，有刚拖过的痕迹。时间就像一架修好的闹钟，也像这片刚拖过的地面，又从新开始了。
突然收到一个朋友的短信。这么早。
早上收到短信是快乐的，以为有人一大早就记得你。
“年过完了吧，钱用完了吧，人跑烦了吧，心也疼了吧，没人理了吧，野不成了吧，十五的月亮等不到十六圆了吧，还只有我在元宵节里记得你。”
离元宵节过去已经好几个小时。也不知道那家短信运营商是怎么搞的。但的确，这是我在大家的时间开始后，收到的第一封信。
我喜欢用“封”做信的量词，即使短信。看到短消息里黄的小信封，一闪一闪的，就觉得温馨，这表明，有人理我了。
这个叫猫咪的女孩，原先是我的学生，现在算朋友（我没有那么大的架子），住在异城，这一年有很多的烦心事在等着她，仿佛还没有生活就备尝了艰辛，工作的艰辛，爱情的艰辛。我的记忆相对迟钝，但昨夜的记忆像一张灰色的照片，还贴在脑门里。
昨夜，城市的确完成过它最热烈的快乐，到午夜时分才泊于安宁，才像一艘真正的沉船，归于寂静。
那个叫猫咪的女孩，是不是也有过短暂的睡眠。
有人在高声朗读，内容，听不清，像一江的春水，随着别的水流过。这声音让我振奋。
站在声音的对面，想起前几天一次挨骂的经历。一个朋友生病住院，做了一个小手术。我去看他，见面就说：“恭喜恭喜恭喜。”
连说三个恭喜，他就气。
“老子躺在医院里，好歹阑尾炎也是个手术，我的伤口麻药刚过，正疼着呢，你还恭喜我！不信你来躺下试试看！”
没见过病人能如此流利且激烈地说话的，可见还没有伤到元气。
生气好。我想。生气了就可以放屁了，做手术后，最怕的就是不生气，不放屁。
我又笑他。
“放屁了吗？”
他老婆没有理我，因为我恭喜她的丈夫在新年里住院，还问他是否放屁。
我只好说，放屁说明他的肠子通了。恭喜他，是因为他不会因为害病耽误了上班的时间，“你总不会等到上班时去犯阑尾吧？”
他们就听懂了。谁敢在上班时悠闲地躺在医院里呢？上班了，时间就开始了，没时间生病的。
趁时间还没有开始，借一点贵恙休息一阵子，多好。
人总是要生病的，有福的人总碰到最佳时间——没有开始的时间。
他不必担心出车，不必担心扣工资，不必担心一场病甚至会严重影响到十二个月以后的年终奖。
而且，还有那么多的朋友可以在时间还没有开始时，随随便便地来看你，看了一次还不够，还可以来看两次，连漂亮的小护士都生气了，不停地抱怨，他哪来的那么多朋友。
她不知道任何人在时间开始后住院，都不会有现在这么多人来看望，频繁地看望。时间开始了，大家就没有时间顾及他人了。
我说完，他笑，捂着伤口，嚷，疼，疼！
他老婆这才递过一枚削好的苹果。把怒目横眉转向他：“就你，把我的时间都耽误了。”
“感情是在伤痛时才能培养出来的。”我说。
铃声响了，时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