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见不到几串果实的葡萄架上也同样见不到几片完好的叶子了。十几条咖色泛绿的藤条仍然固执而顽强地趴在架顶，牢牢地抓住夕阳里那最后的一抹残阳。还可以称其为叶子的葡萄叶边缘大都因失去水分而向内侧卷曲，可怜兮兮地向往着叶片根部尚存的那点绿色。秋风突起，它们瑟瑟而栗，沙沙哀鸣。然而无济于事，须臾间飘零殆尽。秋风毕竟是秋风，无怪乎欧阳修有云：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余烈。
书房里，我隔窗望着这架葡萄，想那春风初拂之时，藤条返青，芽苞新萌，上架几天便发叶坐果，生机勃勃。几个月过后竟成了这般摸样，想来心情未免有些酸楚。与此同时，我又一次看到了几天前才刚刚变成桔红色的那条蛇豆，由于没有了过多葡萄叶子的遮挡，今日里居高俯瞰，它便显得格外醒目。棚架下垂满了一人来高，锄杠粗细的有些已经透黄而大部分仍然保持绿色的蛇豆时而单摆一样荡着秋千，时而陀螺之态转个不停，扯得藤蔓不知所措。仿佛在用心地伴着这条红艳艳的主角尽展风姿，共同舞动秋的旋律。
此前，我从未见过蛇豆。去年秋天，亲属从辽南的一户农家院里惊喜地发现了之后，爱怜不已。向主人讨了些种子，春节期间分送我九粒。清明刚过，我便认认真真地把它们种到葡萄架下。辽河两岸的春天似乎被冰封的太久了，当人们撕下四月初的那张日历，就如同一下子打开了春风的闸门。它裹着渤海湾上的湿润，顷刻间狂疾在滩涂、苇海，河坝、农田上，呼啸在这片黑土地上的每个角落。每当这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家那条名字叫旺旺的大黄狗，隔三差五被打开笼门后在院子里疯狂撒欢的情景。园子里的蒜苗破土了，白菜畦染绿了，豆角芽直脖了，可是我的蛇豆却静悄悄的。又过了些日子，黄瓜的蔓已经爬到了架上，葡萄藤上的紫色芽苞也展开了嫩绿的小叶，唯独蛇豆种子依然像睡死了一样。我每天都在等着盼着，情急之时，几次想扒开土壤看个究竟。直到有一天，一场夜雨过后，我的眼前一亮，有两处蛇豆种子上方的土层被顶出了裂纹。哦，快两个月了，你终于出来了，尽管只有四颗！然而，当看到那些顶花带刺的黄瓜、坠满架条的豆角和眼前这棚豌豆粒大小的青葡萄，我很理智地叹道：蛇豆，你太迟了，还来得及成熟吗！
它们开始的时候的确长得很慢，懒懒洋洋地翻出不起眼的叶子，柔弱的小蔓不声不响地抠紧光溜溜的刷满涂料的水泥墙向上攀爬。二十几天的时间，它们终于玩强地跃上了葡萄架，紧接着便以惊人的速度窜满架顶，后发制人的叶子喧宾夺主地遮盖了葡萄藤。蛇豆开花了，开的是很小的白花，五片薄薄的花瓣向外翻卷着，而每片花瓣的尖部又长出了棉絮一样轻盈而洁白的毛绒，微风中羞羞答答地隐现在叶片的背后。奇怪的是，顶起这些纤弱小花的部分为什么也是叶柄呢？同样是叶柄，但几乎是全部都顶着碧绿的叶片，唯独它们几枝却怪异地顶起洁白的小花呢？几天之后，随着头顶上花朵的凋谢，它蚯蚓似的身躯慢慢地变成了泥鳅一样大小，所不同的是嫩绿的色彩。我恍然大悟——这就是蛇豆，童年的蛇豆！
初世蛇豆的长相率真极了，它们顶着花儿，从股叉间或叶子后纷纷地探出头来。懵懵懂懂，不辨方向，或上翘，或横生。还有的遇到了障碍物时，哪怕是轻轻的一片叶子也会改道而行，顺势生长，从而使得它们的款型妙趣横生。有的一波三折，有的挽扣打结，靠近墙边的那颗竟然缠成了弹簧状。它们娇嫩的皮肤上长着灰白色的小毛毛，只有在早晨逆着阳光看着吸附在它上面的水汽才能辨别出来。小蛇豆通体嫩绿，青翠欲滴，一尘不染。每当我近距离观赏时都不敢用手去触摸，生怕碰碎了它们，弄脏了它们。
蛇豆后期的生长速度远快于葡萄。当巨峰还没来得及泛紫，玫瑰香还沉湎于含青的时候，两米多高的葡萄架上已经挂满了长长的蛇豆，最长的竟然被地面上的青石板顶弯了豆尖。成长起来的蛇豆子也不像以前那样稚嫩了，它们似乎懂得了很多规则，无论出生时的姿态如何，眼下都规规矩矩地朝着地面的同一方向垂去。纤细的身段开始发福，通体散发着熟葵花籽一样淡淡的幽香。娇嫩的皮肤慢慢地变成了灰白色，远远望去，就像挂上了一层薄薄的晨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就在薄霜的浅层下稀疏地分布着发丝一样的绿色纤维线，它们从蛇豆的根部一直延伸到豆尖。据说，这个阶段的蛇豆做菜最好吃，但我并不知道好吃到什么程度。好奇心几次驱使我想“咔嚓”一声摘下一条尝尝，但是在三十多条蛇都中筛来选去，最终没舍得下手。因为它们没有一条是雷同的，长短、肥瘦、纹理和姿态各有各的独特。得美味固为幸也，餐秀色不亦说乎！
渐渐的，蛇豆根部表皮上的绿色纹理开始向外浸润，那过程会使人联想到国画中足水的石绿在生宣上瞬间的效果。当根部全部变绿之后，那浓重的绿便沿着灰色的表皮缓缓地向下润渗。直到有一天，灰色全部消尽，一条条深绿色的蛇豆就像吊环上运动员的胳膊一样粗壮而坚硬地挂在葡萄架上。那成熟之美尽显阳刚！
立秋之后，北方的天气开始有了明显的变化。白天的燥热在落日之时，一下子被晚风吹散。纳凉的人们开始仨仨俩俩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躲在砖缝里的蟋蟀也此起彼伏地饮露高鸣。初秋就像一支神奇的画笔开始涂抹着庭院的颜色。它涂紫了葡萄，涂红了辣椒，也涂黄了蛇豆。我第一次发现蛇豆变黄是从它的腰部开始的，斑斑点点的图案就像涂着黄色药粉的白癜风。再捏一捏它的“患”处，松松垮垮的皮让我感觉到它内部的肉质无疑是溃烂了。一种病态的颜色和体态使得亲属此前的描述大打折扣。我开始有些沮丧，企盼了这么长时间的蛇豆竟然如此的平凡甚至丑陋，真是有负于我。然而等到它通身变黄之后，我才发现，土黄开始慢慢地变成桔黄，这使得我的心情才稍稍的舒坦些。令我惊喜的是这种变化一刻也没有停止。白露前后，它已经出人意料地变成了桔红。随着天气越来越凉，它的红叶越来越浓艳了。秋风中，它和那些尚未变红甚至尚未变黄的蛇豆交替摇曳，为我的小院增添了从未有过的绚丽色彩。我大胆地猜测，待到霜降之时，那片如火的晚霞和我这葡萄架下的蛇豆还能说得清是谁染红了谁吗？
我打定主意，明年还要播种。在我看来，蛇豆的整个生长过程要远比当初亲属推介词中的“秋天的美”美丽得多。童年的纯真，青年的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