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坐在马车上
烟一样的往事,一旦遇到润湿的空气,便会凝聚成思想的水滴,从记忆中滴落下来。我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小时候,我所居住的村庄,靠近一条公路,公路是土夯沙面的,干燥的天气便会尘土飞扬;阴雨天,则会蓄满坑坑洼
烟一样的往事,一旦遇到润湿的空气,便会凝聚成思想的水滴,从记忆中滴落下来。我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小时候,我所居住的村庄,靠近一条公路,公路是土夯沙面的,干燥的天气便会尘土飞扬;阴雨天,则会蓄满坑坑洼洼的积水,车辆碾过,泥水四溅。一旦遇到积雪的天气,村子的高音喇叭就会大声吆喝:“大家到公路上打扫雪去了。”于是就看到村民们,手提掀镐,手握扫把,到公路去了。公路上,经常出现汽车抛锚的事件;积雪天,则不时演出,汽车滑到路边沟渠的“闹剧”。
那时的公路上,跑的汽车是稀少的,尽管是一条主干路。所以,“汽车”的概念,在我们的头脑中比较淡薄,汽车似乎与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有两一种“车”距离我们是很近的,是令我们感到很亲切的。那就是马车。
马车,是当时重要的长途运输工具。村边的公路上,常常出现二三十辆马车组成的运输车队。那真是一种壮观的气势啊!二三十辆车,衔成长长的一列,马车都是架辕长套的,后车马头咬着前车的车尾,老远,你就能听到“哒咯、哒咯”的马蹄声;远望,则像一条蜿蜒的游龙。只有头车的车把式,在不停地挥舞着马鞭,涌动着车流前滚。其他的车把式,则以不同情态,踞于自己的马车上。有的人,手中正在卷着纸烟;有的人,则已口吐烟雾,享受上了,眼中望着吐出的烟圈,在空中旋转袅升,似是已进入仙人般的世界;有的人,则把马鞭揣在怀中,低头打着瞌睡,似乎已进入梦乡,也许已梦到了自己的婆娘?还有的人,仰躺在马车上,翘着二郎腿,身体随着马车晃动,口中则哼着莫名的曲子,一种得意和满足,洋溢在周围的空气里。抬头望天,空中正有几块白云飘过,和车流相伴而行。这一切,使我后来读书后,很容易联想到契诃夫的小说《草原》:那一队行走在俄罗斯草原上的羊毛车队。只是这儿,缺少了那种笼罩在俄罗斯草原上的沉闷空气,但却也有一种另外的,茫然无绪的寂寞和无聊。有时,会突然有一辆拉煤的三轮车,突突跑过。它晃动着黑黑的身体,抛下一溜黑烟,三轮车的司机还会把头伸出车窗,甩下一张得意的笑脸。于是,车把式们忿然从萎靡中醒来,有的怒目而视;有的则把长鞭用劲甩响,在空中打出一个脆响的鞭花;有的则脱口骂出:“娘的,咋呼什么?”更多的人则是,茫然中带着羡慕,静静地注视着黑烟消失于无形。
我记忆中的马车,大多是铁箍胶圈的,像现代影视中经常出现的,木头车轮的马车,只见过一次。那是我们村子中的一户人家,为儿子娶亲。娶亲,在农村,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所以,这一天,村子的大街两边,很早就站满了围观的人。临近中午时,远远地就看见马车进村了。车,自然是架辕长套的,潇洒、气派,辕马和套马的脖子上,拴上了喜庆的红色的绸缎,马车上搭起了一座轿状的顶棚,棚顶缎绸相覆,下坠四周,四周则流苏缀边,流苏随着颠簸的马车晃动着。车把式很远就甩响了鞭子,空中的鞭花连连不断,脆生生的,把个喜庆的气氛,渲染得愈加热烈。今天,这一驾马车,装载的,是一个少女“人约黄昏后”的梦幻,拉动的,是一个少女一生的幸福;这滚动的车轮,要碾过一个如花的季节,将一个人生,送入走向成熟的另一季节。街道崎岖不平,马车颠簸着,晃动着,像是划动在陆地上的一艘花船。这一艘“花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愉悦的,希冀的,企慕的,甚至于梦幻的……
我第一次坐马车,大约在七八岁。那一天,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去十几里外的一个地方赶山会。回家的路上,大家又饿又累,走走停停,眼看着一辆辆马车,从身边走过,因为不认识,也无从搭车。正当劳累不堪时,一辆马车上,突然跳下一个人:黑胖的身体,头剃得光光的,亮亮的。二话没说,就把我抱到了他的马车上。我听到车上有人问:“你认识他吗?”他顺口说:“我的小外甥。”可在我的记忆里,是从来也不认识这个舅舅的。我终于坐在了马车上。我被放在了车中间,只觉得晃晃悠悠的。静下来,环视四周,全是随着马车晃动的腿,车上的人挤得满满的。突然,我看到一只脚猛地踹向另一只脚,顺着腿向上看去,原来是一个男人,把自己的脚放到身边女人的腿上了。透过缝隙,我能看到辕马摆动的尾巴,看到辕马昂然前行的脑袋,看到我的“舅舅”,蹲坐在车辕上,挥舞着他手中的鞭子。车上,一会儿,聒噪声塞耳,吵闹声、尖啸声、傻笑声、闲骂声、乃至于呓语声,纷呈不绝;一会儿,又静默如死寂,哑然,岑然,仿佛猛然被一只大手,掐断了所有的咽喉。微风起处,能嗅到一股刺鼻的汗臭气。我觉得,周围的一切,如同那个时代,是浮躁的,又是沉闷的,更是污浊的。我只好抬头望天,天空蓝蓝的,纯净而又明亮,一只鹰正在空中盘旋,盘旋……
回到家中后,我把这一切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他叫修竹,是你的一个远房舅舅。”“修竹,修竹……”我口中喃喃着,心中只觉得这个名字很美。
后来,在小学的课本上,学到了一篇《我爱韶山的红杜鹃》的课文,课文有这样的描写:“下了岗,我跨上冲锋枪,向山下走去……这时,一股浓郁的清香扑鼻而来。”“浓郁的清香”这几个字,是如此地让我感怀、铭记。我知道,它是描写杜鹃的香味的,但当时,我却固执地认为,这“清香”一定是竹子发出的,只有竹子才有这“浓郁的清香”啊!美好的记忆,竟是如此顽强地“扭曲”着人的理性。
十四五岁,我已成长为一个少年。我又有几次坐在了马车上。
麦收季节,我坐在马车上,装运成捆的小麦。麦捆垛得高高的,人躺在麦捆上,软软的,舒展着身子,疲劳便像水一样,流进了麦捆里。麦香洋溢着,人便淹没其中了。马车从枣树下行过,淡黄色的枣花正开着,细碎的枣花上,蜜蜂在细啜慢饮。阳光从叶隙间洒下,斑驳如散落的金屑。麦黄,枣黄,金黄,躺在马车上,这个世界都变得金灿灿的了。
后来,我又坐在马车上,运送石块,砌起白狼河的河岸。
还坐在马车上,作了一次长长的运煤旅行。
在那段无学可上的岁月里,在那段有学,却因忙于支农而不能上学的岁月里,我一次次地坐在了马车上,马车拉走了我的疲劳,也拉走了我内心的孤独、寂寞、迷茫。
我坐在马车上,马车也坐进了我的记忆里。当岁月的钟声,撞响了生命的黄页时,我就拉出了记忆中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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